前几日收到玉珠峰队友小迷糊结婚的喜糖,才想起爬山回来已经一年多了 ,当年的单身女青年都已经嫁为人妇了,我这篇说了要写的爬山日记还没生出来……
我的入门雪山是5276米的二姑娘,那时候才二十郎当岁,连冰镐路绳都没见过,穿着一件中关村服装市场100多块钱买来的“风雪衣”,自己就上了山。得亏遇上成都一个登山队收留,让我一路跟着,最后虽然登了顶,但这种行为现在回想起来是极不负责任的。
但是那一回爬山之前看了大刘写的《哭泣的玉珠 ——2000年玉珠峰山难搜索救援亲历记》,里面有一段话打动了我:“ 不可否认,登顶对于每一个登山者来说都是十分向往的,但是当你经过高山缺氧、令人窒息的呼吸、肆虐的狂风、横飞的大雪、突如奇来的冰雪崩,站在了茫茫雪山的顶峰时,回首望去,你可能会发现自已是非常幸运的,因为雪山接纳了你,只有她认为合适的时候,你才有可能登上她的顶峰。否则你会发现在她的面前你是那么地脆弱和渺小,你除了战胜了你自己之外,谁也没有战胜。所以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准备得如何充分,在山的面前没有权力说什么‘一定’、‘必须’、‘非上去不可’等狂言,对山的蔑视迟早要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
这篇文章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而这颗种子在十几年后发了芽。
2018年6月,在收集比较了一大堆玉珠峰商业登山队后,我们选择了艾尚峰,主要是看上了领队默竽,且不说他入围过国际金冰镐大奖、今年又带队登顶了珠峰,看他在网上发的一些登山步伐教学视频,就觉得这个人非常靠谱。果然,报名之后,默竽发来了很详细的日常锻炼计划,主要是针对体能、心肺和身体耐受力的训练。
我其实是一个运动渣,空有一幅1.70米的骨架和要上天的气势,大学之前体育就没及格过,直到现在,我的健身教练都委婉地认为我的体能“比一般人差那么一点点”。但是爬雪山这件事,尤其是非技术型的雪山,基本就是靠毅力和对高海拔的适应,而对于我这种肌肉含量特别低的人,耗氧量更少,严重高反的可能性也更小。
再者,高原反应和急性高山病(AMS)是两个概念。高原反应是正常反应,头痛呕吐昏昏欲睡,本身就是一种对高海拔的适应过程,不要恐慌更不要吸氧,给一段时间让身体适应就好。而急性高山病症状包括喷射状呕吐、咳嗽吐粉红泡泡、走不了直道算不清数,基本就是脑水肿肺水肿没跑了,就得赶紧往低海拔送医。
D1-D2 初见高反
玉珠峰,海拔6178米,属于非技术型的初级雪山,每年登山季从五月开始,国庆结束,所以我们报的国庆队是全年登山季的收官队。
10月1日清晨飞抵青海格尔木,刚住进集合酒店,就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默竽因事滞留尼泊尔回不来,只能由副领队大山带我们。这时候就看见一个染着黄头发的胖子走进了我们房间,自我介绍说:“我就是你们的副领队大山。”我瞥了一眼狂舞,心说:“看吧,登山也并不能减肥。”
其实大山是户外界的小网红,登山就不说了,还玩探洞和山地速降,最牛的是滑雪。而且这都不是他主业,他主业是西班牙火腿贩子。大山是个阔少,最近破了点儿财,在破财之前他属于在北京有四合院的地主,来当领队纯粹是……闲的……
大山检查了我们的装备,表示还算满意。另两位队员也会合了,一位是涛哥,没事就爱折腾的中年搬砖男,一位是小迷糊,刚从EBC浪回来的佛系小姑娘。登山季就要结束了,所以这次队员就我们四个,大山说我们这比例,简直是VVIP。
D2一早出发,晚上宿不冻泉。这天的玉珠队一般有两个选择,另一个住宿点是西大滩。西大滩海拔4150,不冻泉保护站海拔4600,相比起来不冻泉肯定更难受,但对于D3要到的大本营来说是个更好的适应地。
住下之后大山就拉我们出去各种作,拍视频拍抖音,怎么折腾怎么来,用他的话说:“就是要把你们的高反折腾出来,要是还折腾不出来,就跟我跑5公里去。”
我是第一个高反的。三杯酥油茶下去就开始吐,喝什么吐什么,吐了几个小时,胆汁都快吐空了。我说我吐成这样明天怕是上不了了,大山翻翻我的眼皮,又看看我的舌头,说:没事儿,吐吧,如果说全队只有一个人能上,这人就是你。
其他几个人也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高反,脑袋疼,犯困。大山不让睡,说太早睡下去半夜容易醒,半夜氧含量更低,更难受。死死熬着,美其名曰“熬鹰”,熬到11点,我们四个倒头就睡着了。
D3-D5 高海拔适应
次日醒来果然好多了,向大本营进发。
玉珠峰攀登的最大难点就在于高反,它的同海拔含氧量比其他山峰低了很多,峰顶含氧量相当于其他7000米级山峰的峰顶含氧量。而5050的大本营含氧量跟其他6000米山峰的差不多。所以我们要在大本营做三天的高海拔适应,适应好了,登顶几率就会更大。
这三天的生活主要内容包括:坐在帐篷里你看我我看你,算数,犯困,做面膜,喝水,尿尿,以及汇报尿尿。动一下就头疼欲裂,每天要喝够三升水,不断地到旱厕去尿尿,并向大山报告尿液的颜色。
夜间更可怕,每天熬到11点才能进帐篷不说,因为喝太多水了半夜想尿尿,每次都是天人交战,因为要从温暖的睡袋里爬出来,套上全身羽绒服,费尽地穿上登山靴,才能走到零下十几度的雪地里去野放。以上这些动作在平地完成都很简单,但在大本营那个海拔,每动一下都要引起剧烈的头痛,不断地质疑自己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放着好好的小龙虾不吃,到这儿干嘛来了。
其实大本营的饭菜相当丰盛,因为我们有一位全国一级厨师二北。二北原来是五星级酒店的大厨,因为热爱户外,就跑来当高山厨师了。据说以前有个队员特别嚣张,大吹特吹自己怎么登上了哈巴雪山,然后二北默默端着菜进了帐篷,领队问:“二北,你登顶了几次玉珠峰啊?”二北说:“啊……不记得了,二十几次吧。”然后默默又出了帐篷。那个队员从此再不敢嚣张。
大本营除了发呆以外,还要偶尔跟着向导小汪出去训练。小汪是中国地质大学的高材生,曾经是中科院的地质勘察员,因为喜欢户外,做了高山向导。
和其他登山队比起来,我们足足多花了一天的时间在大本营适应。D5的白天,和我们同时抵达大本营的其他队队员已经出发去爬山了,我们四个贴着面膜趴窗口羡慕地看着。但到了晚上,白天出发的那些已经回来了好几个。我们四个已经完全适应了高反,正在帐篷里又蹦又跳开演唱会,大山过来说:“你们消停点儿,隔壁队队员正跟那儿吐呢!”
D6-D7 登顶玉珠
终于熬到D6中午,我们向C1出发了。C1已经有现成的帐篷,所以我们只要背水、两顿食物、睡袋、防潮垫、安全绳、冰爪、冰镐,就这些东西就重得我够呛,大山居然还背了个巨大的滑雪板,打算从峰顶一路滑下C1。
去C1的路不太难走,除了快到的时候有一段山脊,横着刮的风巨大,吹得人站不住脚,昨天出发的队员有好几个就是在这段走到崩溃,决定放弃的。 下午6点,终于走到海拔5600的C1,一头栽进帐篷就不想起来了。大山拿个麻袋到远处扒拉了一麻袋干净雪回帐篷烧水,大家随便吃了点干粮就躺下了睡觉了。说是睡觉,四个人挤一顶帐篷根本睡不着,翻来覆去终于到半夜12点,闹钟响了,该起床了。
我原来一直很奇怪,凌晨2点才要出发,为什么12点就要叫我们起床。等我起来后终于明白了:坐起身就花了10分钟,穿一件衣服,10分钟,穿一条裤子,10分钟,穿靴子,20分钟,穿冰爪,30分钟,穿安全绳,30分钟……在零下30度风雪交加的夜里,什么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
我现在回忆起那天的路程,觉得就像做了一个梦一样。四周是全黑的,所有的光亮只能照到前面一个人的脚,跟着前人的脚印踩进深深的雪里,每走一步停一下,大家迈着一样速度的步子的黑夜里往上爬,谁也不说话,只听见雪地的脚步声和喘气声。
大山几天来最担心的就是小迷糊,因为其他几个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高反,而且都恢复过来了,只有小迷糊毫无反应,大山担心她反射弧太长,等上了山再反应就麻烦了。 果不其然,小迷糊开始高反了,走着走着就毫无预兆地突然躺下去,直接睡过去了。大山和小汪检查了她其他状况,都还好,就是嗜睡,所以不断把她叫醒往上走。
天蒙蒙亮的时候,到了绝望坡。抬头一望,山顶就在前面,好像很近嘛,最多一个小时就到了。于是埋头走。太阳还没出来,风巨大,能把人吹傻。又走了一个小时……嗯?山顶还是一样远?如是反复再三,濒临崩溃——难怪叫绝望坡!
一直走到9点半,我们才到了假顶。小迷糊已经完全脱力了,全靠小汪架着,才从假顶走到了真顶。峰顶是块很大的平台,环顾四周,都是荒茫戈壁,要说景色,是真没有的,要说多喜悦,也是没有的,只有“终于结束了”的解脱感。
在峰顶合唱了一首歌,赶紧下撤。小迷糊已经完全睡得人事不省了,只有脉搏还在稳健跳动。小汪拿根绳子捆了她,直接往山下拖。大山原本打算滑雪下去,看小汪一个人拖得够呛,也只好背起雪板一起拖。他沉重的雪板,就这么背上来又背下去了。
一回到C1,小迷糊就背扔进了帐篷里,睡了半个小时,醒了,活蹦乱跳完好如初。我们只需背着自己的装备下山,大山和小汪除了背帐篷以外,还有把C1营地所有的垃圾背回大本营。所以,阔少大山的形象是这样婶儿的——一路走回大本营,已经傍晚7点。整个大本营一个帐篷都没有了,撤得干干净净——2018年的玉珠峰登山季,就这么结束了。
“为什么要登山?”这是每个攀登者都会遇到但都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问题(“因为山就在那里”这种答案不算)。但每个人都有同感的是,当房子车子票子带给我们的满足感越来越短,这种通过几天灵与肉的努力所带来的成就感和满足感能持续几年甚至几十年。
王石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下山吃饭更香”,被人骂矫情,但我真能理解。在那个吃饭费劲睡觉费劲上厕所都费劲的环境里,我们更会关心平时容易忽视的那些事情,关心身边的人,关心一饭一食,关心每一口呼吸。